
「不是近鄉,沒有情怯。」
據說是李敖訪問北京,面對記者「有何感想」提問時的回答。
離開宜蘭市沿著台九線南行至羅東,此時肚子已然餓的高聲抗議。
預計要在羅東林場吃個肉粳當午餐的計劃,
卻因眼前生意好到人滿至路邊的景象而作罷。
「哼!!是有沒有那麼好吃啊!?」 賭氣的自言自語。
或許「賭」的,是一種
「為什麼我家在馬路對面反而吃不到?」的「氣」。
的確,近年來逐漸在電視與報章雜誌上出現的林場肉羹,
或許是眼前景象--路邊滿滿的臨時停車、
小小的店內擠滿許多外地人最好的解釋;
也成了許多朋友到羅東遊玩時會一嚐的「道地小吃」。
只是,當真如此美味?則是見仁見智。
「我覺得普普。」也有不少朋友如此表示;
「以前比較好吃啦,現在沒那麼好吃…」我曾略帶尷尬的笑著解釋。
當然,「以前」是有多好吃?自是一種死無對證的賴皮說法。
或許,當下的說法也是在賭氣--賭一種不能讓老家漏「氣」。
小時候對這家肉粳店的印象,
是那總讓我要用「爬」上去的木頭板凳、
總使我感到不合人體工學的桌子、
桌上折成長方形放在塑膠盒裡或是綠色或是黃色的濕毛巾
--應該是手沾到時可以擦一下而非用來抹臉;
以及那藍色瓷磚的牆壁上貼著妖豔的令人臉紅諸如
「大白鯊 陳今佩」 等秀場或是電影海報。
至於吃肉羹的時間點,
除了午餐之外,亦成了家中早餐的常客。
尤其若是遇到掃墓這種要起一大早的場合,
一碗熱騰騰下肚,的確會有一種滿滿的活力與滿足感。
隨著年紀的漸長,也嚐遍了各種類的食物;
要說林場這家小店有什麼特別的地方,
或許就是少了台北味精充斥、太白粉勾茜勾的亂七八糟
以及不實在火鍋料充數、裝在小小的紙碗好讓忙碌的台北人拎著就走;
然後在補習班或辦公室裡囫圇吞棗、
還來不及感受與品嚐,就已被濃烈的味精混雜著楜椒粉等
「欺騙」自己的味蕾已然吃了「食物」
--的「特別」吧。
至少那獨特的湯頭、以及實在的份量與內容,
是讓我魂牽夢縈每回必嚐的家鄉味--
當然,這似乎與「我家巷口魯肉飯是最好吃」的邏輯有點類似。
也許,所謂「美味」與否的關鍵,
就是多了一味「記憶」的調味料。
眼前滿滿的人潮與炎熱的近午,
使我放棄了一解鄉愁的念頭。
將車往馬路的對向調頭,進入林場社區。
林務局辦公室旁的巷口則已然有一全新木製的「林業文化園區」門坊,
醒目地提醒自己老家將成為另類觀光區的事實。
沿著這條再熟悉不過的巷子進入所謂的「園區」,
眼前的景象著實令我嚇了一跳,當然也是許久未曾返鄉的大驚小怪;
停車的車棚,從鐵製變成全新木造,
上覆一層日本瓦造型的鐵皮,呼應「林業園區」的主題,
也是小時候坐在阿伯(台語:阿背)拉風的黑色野狼機車
跟著進辦公室「上班」時必停的車棚。
轉過身,眼前本應是小朋友或騎腳踏車或放鞭炮玩耍的水泥地廣場,
已然鋪設了有圖騰感的地磚,更劃設了許多停車位;
大約是幾年前吧,這塊廣場就成了林務局規劃「林業園區」的實驗地;
或是弄一大塊草皮架設舞台舉辦活動、或是將早年的火車頭移至此地展示;
東修西改,至今則變成眼前這副模樣。
--雖然對我而言它仍是記憶裡那個遊樂園所而不是塊停車場。
而眼前的大手筆似乎也是宣告終於有所定案。
所謂的「大手筆」,即包括眼前兩棟全新的木造建築物
與一旁尚未完工的全新廁所。
這兩棟建築物經過如今的整修始知,是當時林業鐵道的一個車站;
雖然在記憶中其已然荒廢在雜草中好久,
其中一棟建物還曾被用以作為林管處的「福利社」,
也是小時候捏著伯父伯母給的十塊錢後會跑跑跳跳去光臨的地方。
至於我和福利社阿姨或者在阿伯上班的辦公室和叔叔阿姨們
有哪些童言童語的對話,
則是有記憶之後大人們的補述了。
一旁尚未完工的「廁所」,則是當時的理髮廳…
只是,當時的門口是向著路邊,
而非如眼前所見是配合「園區」而加以改建。
有趣的是,第一次剪頭髮時嚎啕大哭的畫面就這麼浮現眼前;
「好像在跟人家車拼一樣」不論是家母或伯母均如是形容我的「第一次」。
或許是舊式理髮廳裡混雜的味道,
以及那種好似坐上行刑台的不自在;
不管家父或是理髮叔叔如何的恩威併施,
就是說服不了我「堅貞」的性格--不斷地掙扎扭動;
像是一位落入敵人手中的烈士,面對嚴刑拷打仍寧死不屈一般。
最後大約就是在「不要亂動!!再亂動就剪掉你的耳朵!!」
外加理髮叔叔「快要剪到耳朵」的比劃,家父配合著說「猴~你看…」
之類的威嚇下才「從容赴義」。
鏡子裡那個哭紅眼睛的小胖子、
總是一襲「海角仔」西裝頭與筆挺工作服的兩位理髮師傅,
俐落地拿著剃刀在「安全帶」上劃兩下後刮去客人臉上泡沫的專業與自信;
昏暗的日光燈與老舊收音機裡的AM廣播、
以及空氣裡彌漫著跟爸爸身上很像的氣味…
也就這麼地走入歷史與記憶,
--成為未來大家觀光休閒時解急的廁所。
索性沿著記憶裡的那條路慢慢地前進。
除了巷口人家尚有許多人丁外,
而從前這戶人家大約是離路燈下的餿水桶較近的原因,
總有許多貓咪在其附近徘徊。
這也成了小時候最怕在晚上被指派作倒廚餘家事的原因
--黑漆媽屋的夜晚、木製電線桿上昏黃的老式路燈、
翻開餿水桶飄散出令人不悅的異味、以及黑暗中貓咪們神秘的眼神;
至少是小朋友時代會覺得不自在與恐懼的元素吧?
而眼前看起來似已破落久無人住的人家,
記憶裡與這兩戶人家曾有的交錯畫面大約就剩
第一戶人家,小時候阿姆(台語,即伯母)
要我對裡面一位阿婆有禮貌地叫聲「阿婆」;
對阿婆的印象其實不太深,倒是記得某一年夏天,
大約是阿婆的孫子之類的晚輩出現在這家裡,
也成了整個林場與我難得「唯二」年紀相彷的伙伴。
於是那是個不用自己到處探險與自言自語的夏天,
兩個小朋友盡情的在這塊「大」世界裡跑來跑去;
包括一起收看錄影帶店裡最紅的「假面超人」系列後,
背著劍到處比劃動作的畫面。
最後這位朋友也就這麼隨著夏天的結束不告而別,
雖說這是小朋友玩伴間分分合合的常態,
一如我也在夏天結束後回到台北瘋狂趕著暑假作業準備開學;
但心裡多少會覺得落寞吧?
第二戶人家則讓我印象更為深刻了;
--如果在被同一家的狗追了幾次後。
是的,至少還是在怕狗的年紀裡,
某日開心的捏著十塊錢到福利社買完東西後,
哼著歌蹦蹦跳跳地沿著這條路回家;
經過這戶人家,蹦蹦跳跳的姿態未改卻猛然瞥見裡面的狗衝了出來
--而且沒有叫,儼然是對我發動奇襲般。
於是蹦蹦跳跳成了連滾帶爬地邊哭邊跑,
一路衝回家,而牠也追到家門前始放棄。
大人們總說這是狗狗「要跟你玩呀」來加以安慰,
雖然餘悸猶存的我一點都不覺得好玩。
還有一次則是在理髮大叔那兒剪完頭髮後走出來沒多久,
就看見牠趴在對門的樹下。
有了前次的經驗,這次我很謹慎地停下腳步與牠對望;
而這老兄似乎也突然提高警覺似地看著我,空氣裡有一種對決前的凝滯。
隨著我緩緩移動前進的腳步,眼看即將離開牠的視線…
牠突然猛地起身衝了過來、也就在那一瞬間我也拔腿狂奔,
隨著牠的追趕、一路衝回家,
一開門正好鑽進正坐在玄關邊聊天的阿姆和堂姐懷裡放聲大哭。
-- 一氣呵成。
雖然這些畫面至今似乎都仍那麼清晰可見
只是當時這個在小朋友眼裡的「大世界」,
現在看來不過是個蕭索的老社區;
然而在這一踏進來就與世隔絕的場域裡,
時間的前進似乎變得停滯與緩慢;
感覺似乎終於停下腳步深吸一口自在。
而炎熱的空氣中彌漫著不知是往昔遍地的松針葉與松果、
還是舊房子、亦或是木材的氣味,
卻是記憶裡最熟悉的味道。
眼前的一切無一不是令我有著滿滿安全感的場景,
或許這是所謂遊子歸鄉的感覺?
雖然我不應該是個「遊子」啊?
我的家人、從小到大同學朋友們在台北、
我的政治生命也在台北進行著…
而為什麼在台北生活總讓我感到一絲的不自在?
至少從形式上來說回到這兒,
--「不是近鄉,沒有情怯。」
只是,當車行到了家門口,
我竟也猶豫著踏進去的腳步。
客人滿到路邊的肉粳店
所謂的「文化園區」與記憶裡的老車棚
當年從太平山放在小火車上運下來的林木會到這一站卸貨
只是在童年裡,這兒一直是個老舊的空房子與水泥地,
雖然至今仍是棟空房子。
原本是玩耍的小廣場隨著政策搖擺不定現成為停車場
左邊這棟美崙美煥尚未完工的「廁所」是小時候的理髮廳,門口原是朝著路邊的方向。
右邊這間房子亦曾作為交誼或辦公之類的使用;
與車站那間誰才是小時候的福利社,則不復記憶了。
當然,把原本的日本瓦拆掉改換僅具造型的鐵皮、
以及使用全新的木材打造嶄新的門面;一直是林務局近年的花招,如花蓮的林田山。
只是如此匠氣的人工添加物當真具有作為一個「文化園區」的意義?
曾發包給餐廳作大廚房的空間現成為林業警察的辦公處。
在林業警察成立前,此類至山裡測量、調查林相與取締盜伐的工作則是由阿伯這類的「林務員」擔任
當時是個無公權力作為後盾的危險工作。
曾經的玩伴家
曾經埋伏著狗狗的老樹下
曾經從內衝出狗狗的人家
現在似已然人去樓空。